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玉京箫 > 杀机(三)
    至乐自前夜与神秘人悄悄碰面后,一颗心便悬在了半空,道可早晨约他去雪原捉雪兔时,直喊了三四遍他才反应过来,他找了个藉口推脱过去,自然引来一通抱怨。

    看着道可几人走远的身影,他在心中默默想着——我未曾忘了你,待那神秘人兑现承诺,我定然也为你求一具肉身

    接头人交给他一瓶药,吩咐他找机会加进泠涯的茶水中,他们本计划在入夜之后动手,不成想中途却又出了岔子——

    回到客居时,他看到书房的门敞开着,泠涯独自靠在窗前看书,察觉到他来,只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并未责问他之前去了哪里。

    想到接头人的交代,至乐心中难免害怕,竟有些畏畏缩缩,一时间愣在门口不知该做些什么。

    发觉他傻站着,泠涯抬眸“怎么了?”

    声音冷冷清清,仿似二百年来从未变过。

    听到对方的问话,至乐忽然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一瞬间的后悔他想起还在沧月派时,有次泠涯派他下山办事,与他同路的是琅嬛峰的小童子,那童子一路上都在抱怨自家真君如何苛待下人,说是只要反应慢上一刻或偶尔走神,便会遭来谩骂甚至责打,他当时还在心中暗自庆幸,庆幸自己跟在了泠涯身旁只是事情,缘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所做的一切当真对吗?

    “至乐?”见他没有反应,泠涯又问一遍。

    至乐从愣神中惊醒过来,却撞进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里。他被那眼神一望,吓得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赶忙垂下头去,脊背上的冷汗却是冒了出来。

    泠涯轻轻蹙眉“自离开邙风城后你便时时走神,倘若修炼遇到难处,可与我说,闷在心中于修行无益。”他低声说道。

    至乐低垂着头并不答话,只是听着他说“修行”二字时,心中竟有些想笑。

    修行——没有肉身,再修行千年又有什么意义?莫非还想一口一个“五百年”继续骗他这个傻子不成?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深吸一口气,心中那点愧疚一下子消散无踪。

    “方才门主唤我过去,交给我一些天目银芽,说是昆仑特产,特意进献给您的,我去给您煮茶。”他调整了心绪,态度恭敬说道。

    泠涯淡淡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追究他的异样,只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至乐行了一礼,往茶水间走去。

    红泥小炉上煮着雪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至乐打开那只青瓷瓶,竟发现窗外的鸟儿喧嚣起来,那些鸟儿纷纷冲进屋内,绕着他手上的瓷瓶打转,他赶忙挥手驱赶,随后将窗子合上。

    他五感缺失,闻不出瓶内药物的气味——那神秘人告诉他,此药加入茶水中便无色无味,并不会叫人尝出异样来,他心下惴惴,颤抖着手将陶壶盖子揭开,将整瓶药尽数加了进去。

    寅时快到了,这药巳时之后才会发作,过了今夜,他便彻底自由了

    泠涯还在为沐昭的事忧心,看书也只是一目三行,心思并不在此间,至乐将茶盏放到书案上时,他正看着窗外的白柳沉思。

    “真君,请用茶。”至乐的心怦怦跳着,竭尽全力压制心中的慌乱,不叫他察觉出端倪。

    泠涯回过神来,冲他微微颔首,低声道“你下去罢。”

    至乐犹豫片刻,到底不敢多留,便垂着眸子小声道“我在门口候着,真君有事便吩咐。”说着退到门外。

    他透过门框的缝隙悄悄往屋内看去,就见泠涯仍是看着窗外出神,那杯茶就放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动一下。

    至乐心中焦急万分,脑门上冷汗涔涔,十分煎熬。他看了一会儿又不敢再看,生怕被泠涯察觉,只好隔片刻便偷偷观望一眼,如此过了半柱香时间,终于见泠涯端起茶盏,一颗心几乎蹦出胸腔来。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他站在门口听着书房内的动静,生怕再出变故,半个时辰之后,里头却仍是静悄悄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至乐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样子那神秘人没有骗他,那药入夜后才会发作

    刚这样想着,却听「哐当」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连串响动!

    至乐吓了一跳,赶忙冲进书房想一探究竟,方一进去便看见泠涯捂着胸口站在案前,一只手杵在桌上,眉头紧紧锁着,像是十分痛苦

    他登时呆住!

    不是说入夜后才会发作吗?!

    “茶里加了什么?!”泠涯突然抬起头来,冷声问道。

    他一双锐利的眸子看向至乐,整个人蜕去了此前的温和静默,杀气毕现,仿似利刃出鞘。

    至乐吓得后退一步,差点被自己绊倒。

    “没没加什么什么都没有!”他狡辩着。

    泠涯仍捂着胸口,只是见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却森森然没有半点温度,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英俊面庞上,此刻遍布寒霜。

    他仿佛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额角已然见汗,那只杵着书案的手却忽然一挥,广袖将桌上的砚台笔架统统扫到地上,浓黑的墨汁登时洒了一地!

    至乐被彻底吓住,泠涯的眼睛像锁定猎物的恶狼,他跟在他身旁二百来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的身子抖成一团,大门就在不远处,他却被这阵势吓得腿软,纸做的身体像是浸了水一般动弹不得。泠涯掀翻了桌子一步步朝他走来,至乐尖叫一声瘫软在地,抱住一旁的花架腿开始哭喊。

    胸口的剧痛再次传来,一阵一阵,仿似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紧紧攥着泠涯的心脏,他每呼吸一下,便感觉痛不欲生

    “为什麼?”他忍痛问道,声音嘶哑。

    那痛支配着他,他的身子不自主晃动,脚步显得踉跄。

    至乐抱住花架腿,看着像杀神一般越走越近的泠涯,惊恐得心脏几乎碎裂,他大叫着“前辈救救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喊给躲在耳中的耳中仙听的。

    心窍中的蛊虫已然孵化,千叶鸠羽的香气彻底唤醒了它,泠涯忽然反应过来——至乐这数月以来的异常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刚踏入蟠龙镇之时,便已陷入了他们的圈套。

    他待身旁的童子一直宽和,不想到头来,却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

    蛊虫遇到鲜血便迅速茁壮,泠涯每痛一下,脑海中便浮现出许多画面来,全是他竭尽全力封存在记忆深处的心魔——坐在妆镜前顾影自怜从不看他的母亲;透过门缝看见的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刚满四岁的他推开门冲出去,哭着大喊“母妃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她却至始至终连头都未曾回过他被扔进冷宫,所有人都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野种”,他那时才四岁,最后一次见到父皇时,他哭着抱住他的腿想祈求一点怜爱,却被他一脚蹬开,那个男人眼中满是嫌恶这些画面像梦魇一般困住他,即便被天钧老祖带上山后,幼年的他仍时时从梦中哭醒。

    谁又能想得到呢?高高在上的泠涯真君,童年竟过得如此不堪。

    这些回忆中有苦痛、有怨恨,更多的却是狼狈与自我厌弃,就像一块揭不掉的丑陋疮疤,永远附着在他记忆的深处,每每想起来,便要痛苦难堪一次

    他突然想起姑姑,那个黑暗中唯一对他好过的人,那个手把手教他写字,夜里跑到御膳房给他偷东西吃的人陪着他度过冷宫中那些阴冷的日夜,最后却像谜一样消失不见人;被天钧老祖带走那夜,他甚至来不及同她道别,冷宫便是阴冷的人间地狱,她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得可还好吗?

    泠涯突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画面逐渐聚合,他心中一惊——方才被心魔控制,几乎走火入魔

    至乐抱着桌腿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个人却突然闯将进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谁叫你一次将整瓶药尽数加进去的?”那声音男女莫辩,冲着至乐呵斥道。

    泠涯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罩衣的人,他的面容隐藏在罩衣之下,手上拿着一柄剑,上头火焰流转。

    “久仰了,泠涯真君。”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怪笑一声冲他说道。

    窗外的光线暗了下来,泠涯知道,院子四周被布下了结界,他忽然笑了,那人看到他笑,登时面色一变。

    剑台上的孤行「铮——」地响了一声,泠涯放下捂住胸口的左手,轻轻抬手,便听龙吟之声响彻清霄,孤行瞬间出鞘!

    那人后退一步“你中了心魔蛊,强行运功只会走火入魔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泠涯心口翻搅着剧痛,痛的他整个人开始麻木。

    “废话,你们都得死。”他冷冷说着。

    室内无风,他的衣衫却无风自动,摄人的杀意充斥着整个书房,凛冽霸道有如实质。

    黑衣人眼中现出惊恐,他掏出一柄令旗朝窗外扔去,院内瞬时出现十数个黑影,均笼罩在一片黑雾中。那黑衣人拎起至乐的后领,身形一闪冲出屋外,就在他行动的一瞬,那群黑影冲着泠涯便冲来!

    孤行鸣颤着,随着泠涯一挥剑,冲在当先的几个黑影被剑气削掉了脑袋

    院中的黑影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朝着泠涯攻去,这边拎着至乐逃出小院的黑衣人掏出一只穿云箭朝空中射去,须臾便见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驭剑飞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过天黑后才动手吗?”那人非但相貌穿着与他一般无二,就连声音也别无二致,似男似女十分瘆人,二人看起来像是孪生子。

    黑衣人将至乐往地上一扔,阴着声音道“皆因这个废物!他将鸠羽千夜全数下进茶水中只怕需要提前动手了!”

    来人听闻此言,狠狠瞪了眼坐在地上的至乐,吓得至乐往后一缩。

    “既已惊动泠涯,那便现在动手兵分两路,我与沧月派那老儿去青龙潭截杀莫子虚,你派一队人马将青衍门的人皆数杀掉,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泠涯怎么办?”

    “你在这里守着,无论如何拖住他!我和那老儿料理完莫子虚便立刻赶来。”

    “这个废物呢?杀了他?”

    至乐听闻此言,眼中现出绝望,另一个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说道“尊上吩咐过,先留着他,或许还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