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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称心转述殷渺渺的话时, 将她的苦心说到了十二分“主人说你总是闷闷不乐, 担心你有什么为难的事, 又不好和她开口,便叫我每月将她的份例悉数予你, 也好让你办些私事。”

    凤霖听了, 心情十分复杂。他住在白露峰, 衣食住行样样不缺,但要什么都必须张口讨要, 无疑是一次又一次提醒他卖身的耻辱。如今换汤不换药,却回避掉了最难堪的地方,能够叫他自欺欺人,得到片刻虚假的平静。

    他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凤君,都说投我木桃, 报之琼瑶, 主人待你好, 你也莫要冷了她的心肠。”称心温言道,“她从无对不起你的地方,反而处处为你着想。”

    凤霖没有反驳, 事实上,的确是她救他出了苦海,也曾允诺要还他自由, 恩同再造, 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怨不得旁人。

    人生在世,血仇当报,有恩……也该还。

    称心见他神情松动,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点到为止“只是白露峰的令牌,往后只消佩戴着它,就能在冲霄宗内自由行走。主人说,你若是想修炼,不妨多去论道峰走一走,那里有人开坛讲道。”

    凤霖倏地握紧了令牌。

    殷渺渺出关后,抓紧解决了几件要紧事,而后便着实解决先前的遗留问题。她以要选拔人才为由,对最下级的执事进行了一场考核。

    灵禽苑和灵木园都有不少人挂了科。她也没处置他们,只格去了职位,命他们再举行一场专业考试,择优录取。

    对于冲霄宗的中下层来说,新弟子不可能在短短十几年间取代自己的地位,毕竟修为的门槛放在那里,不是几条新规则能够改变的。

    但鲶鱼效应下,本以为地位稳如泰山的修士萌发了危机感,开始主动寻求学习,积极修炼起来,门派上下的气氛为之一变,充满了过去没有的生机。

    殷渺渺曾经对掌门说过的“盘活棋局”,做到了,只是要长久地维持下去,还需要源源不断的刺激。

    她一反过去只看名次的奖赏,增添了优秀奖、进步奖、贡献奖多个奖项,奖励成绩优秀的弟子,鼓励成绩差的弟子。若是综合成绩平平,只要有一技之长,同样可以得到回报——研究出新的方子,或是特别擅长种植和养殖,都算是对宗门有贡献。

    灵气浓郁的洞府、大笔的灵石、珍贵的丹药……成为了她钓着所有人的胡萝卜,促使他们不断前行拼搏。

    然而,道途终归是条崎岖的路。

    某一日,殷渺渺得到消息,说夏秋月陨落了。

    她怔了一怔,叹息不已。

    夏秋月是红砂真君的弟子,曾经和她同属于各峰二代的圈子。当年珍萃节时,她们也一起聊过天,谈过心,后来更是参加了同一年的素玉秘境。理论上来说,她该和她、云潋、袁落等人一样,顺利跨过结丹的坎儿,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可她没有。

    一场意外、一次重伤,就此将她的命运与她们分割开来。这些年。她始终闭关不出,想奋力一搏,结成金丹。

    很多人都认为她会成功,包括殷渺渺。

    夏秋月有天资、有师承,不比他们差什么,没道理别人做得到,她却不可以。

    然而,她没有。

    最后一道天雷击溃了她。

    结丹失败后,她坚持了三日,悄无声息地陨落在了千箓峰上。

    殷渺渺初时听见这个消息,只觉难以置信,但很快,心中闪过一丝明悟即便身出名门,师承元婴,资质出众,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人物,亦有可能早早陨落在半途,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修士没有葬礼,死去的皮囊付之一炬,埋在了千箓峰的后山。

    殷渺渺摘了一束白花,特地去墓地探望她,到了才发现没有墓碑,只有一棵茂盛的大树,上面挂满了黑色的令牌。

    原来,千箓峰不设坟碑,只将弟子生前的令牌悬挂在树上,作为纪念。

    风吹过,令牌交错,撞出此起彼伏的脆响,宛如一只巨大的风铃。

    “你居然会来看她?”背后传来袁落诧异中带着嘲讽的声音。

    她回过头瞧着他“在你心里,我难道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吗?”

    他嗤笑道“没有感情算什么,你利用别人的感情。”

    “所以,你是被我利用后耿耿于怀到现在吗?”她笑一笑,平淡地说,“那真是对不起了。”

    袁落怔忪,面露古怪“你在和我道歉?”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她遥望着枝桠间飘荡的一块令牌,光泽尚在,镌刻着夏秋月的名字,“但如果一个道歉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这么做。”

    他别过头,冷笑“原来是敷衍。”

    “不,我认真的。”她负手转身,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缓缓道,“你一直在等我说这句抱歉,对吗?”

    袁落盯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殷渺渺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办法辩驳什么,但缘聚缘散,不过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死了,你若真的在等,岂不是永远也得不到吗?所以我现在就和你道歉,过去要是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对不住,请你原谅。”

    “你这个女人……”他像是发怒,却又强行按捺住了,咬牙切齿地说,“城府深沉,剑戟森森,这种虚情假意的话,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不过是想骗我,好叫我往后别和你作对罢了。”

    她想想,微微一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同你道过歉了,你还不依不饶,未免太过小气。好好好,多谢你教我。”

    袁落气得七窍生烟“你、果然!”

    “一时触景生情,想对你好些,你偏不领情,也罢,省了我感情。”她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

    他想也不想,反驳道“呵,你刚才说过的话我记着呢,你对我低头道歉,我能记一辈子。”

    “傻子。”她睇着眼波,盈盈欲笑,“随口说句话,我又不掉块肉,你可别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山盟海誓。”

    袁落“……”

    她已经走远了。

    是夜。

    殷渺渺飞到了冲霄宗边缘的荒山上,眺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

    这里偏僻荒凉,素无人来,月光肆无忌惮地洒遍了山头,云层变幻,波涛起伏,水汽的凉意随着夜风而来,润湿了头发。

    莹白的蝴蝶聚落在她身边“师妹在想慕天光?”

    “有这么明显吗?”她问。

    云潋道“那是归元门的方向。”

    “我没留意,好像真的是北边。”殷渺渺微微笑了笑,语气怅惘,“就随便转了一圈,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看看月光。”

    云潋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师父的话?”

    “是,也不是。”殷渺渺沉默片时,吐露心声,“我今天去看夏秋月了。”

    云潋要回忆一下才能记起这个名字“她陨落了。”

    “是,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听错了。”她复杂地说,“师哥,我原本还在等她出关,想她要是结丹成功,红砂真君肯定会想尽办法让她进凌虚阁……我没想到,真的。”

    他们这批同龄的二代们,都是资源丰厚、天资又不错的人,从概率上来说,十有八九可以成为金丹,与内门乃至外门的淘汰率截然不同。她下意识认为,夏秋月同他们是一样的。

    夏秋月的死亡是意料之外的。

    “她是红砂真君的弟子,天赋友好,人也聪明,在下面的弟子口中,既是双姝又是三秀,说是风云人物也不为过。”殷渺渺淡淡道,“可她就这么死了,死在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能走过来的坎儿上。”

    云潋道“此乃常事,夭折的天才不在少数,于修士而言,气运亦很重要。”

    殷渺渺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突然不后悔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慕天光。”

    “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她倏地红了眼眶,水光弥漫上来,“是我劝他放弃碎丹重修的,当时我想得很清楚,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无论如何要他放弃,他也听了。可我后悔了,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云潋静静地听着。

    这里很偏僻,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没有人会来,不需要再克制情绪。她隐忍已久的感情徒然崩溃,热泪滚滚而下“我以为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我以为我会很快走出来,我以为我早就不会爱一个人了……谁知道错得离谱。”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云潋坐到她身边,伸手抱住了她。

    “我很后悔。”她喃喃道,“这么久了,我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初不勇敢一点,自私一点,那么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可以留在我身边,再多的困难,也可以两个人共同面对。”

    就算活了两世,她的心依旧在跳,流着的血也还是热的,并非铁石心肠啊!

    人终究是人,会动情,会受伤,会后悔。

    世情磋磨不了一颗真心。

    “但我今天忽然就不后悔了。”她仰起面孔,月光落在眼睫上,“我是对的,夏秋月会死,天光也可能会死,我不要共赴黄泉,我要他活着,和我一起活着。”

    死了,情深意重还有什么用,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他还活着,以后也会活得很好。”云潋轻抚她的面颊,温言道,“师妹不要难过了。”

    “我试过了,但做不到。”殷渺渺颦眉,转头望着云海明月,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情天难补,泪海难填,孤鸾向影,悲鸣至今。

    世间若真有什么东西,能够跨越时间的洪流,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那便一定是个“情”字。

    一往有情深,缘终未能止。

    浮云如苍狗,刹那红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