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震惊的吃瓜群众龙旺徳躲在乱石后,如是说道。
原先以为的一场恶战竟然结束地如此之快,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几乎是在乱流彻底的结束的一刹,众人就听到了那声热血激昂的“人类!永存!”
在加上之前两人的对话,不难让人推断到底发生了什么。
屠神者把自己不可战胜的形象,写入了这群灵潮的潜意识里,几乎形成了一种另类的集体潜意识,重新定义了自己的形象。
而那群失去自我的灵体,从一开始就注定灭亡的命运。
无论是作为祭品召唤那个堕落者还是被吞噬融合。
伴随着果断的杀伐和坚定的意志,这就是屠神者的战斗。
既然心愿以了,那么,这个屠神者自然应当安息,不再忍受世间的纷扰。
可是众人看见他仍然站在那灰尘之后。
“不会吧?”龙旺徳和零号异口同声地说道。
最后一缕金色的灵力从他身上飘散,向着遥远的天际,化为弧光。
可他依旧没有死去。
取而代之的,是暗红色的粘稠灵力。
符文布在战斗中散了大半,从他的身上垂落,再加上这周身的杀意,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怨灵。
“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众人心中无疑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当屠神者的神力和复仇的杀意之间的平衡被打破,无数时光之中,被理想掩盖的痛苦一并涌了出来。
“放下执念,放下杀意。”
尽管如此安慰着自己,可是屠神者依旧无法陷入平静。
正如同高考前无法入睡的学子一般,杂念充斥着他的内心。
浪费了无数年华的追杀,数年的苦痛,每分每秒都在忍受非人的折磨,在失去了理想的制约后,却意外地暴露了它的本性。
“凭什么我要忍受这份苦痛呢?”
“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怨恨与不甘,从人性最底层涌了上来。
而最让他心痛的,却是理想的失败。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失败呢?”
“不是说好的,这条路就是通往人类大同的最佳路线吗?”
是的,屠神者也是人,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他们,正是由于这份为人类未来效力的伟大理想,才能保持理智与乐观,不被苦痛冲昏头脑,沦为血神的奴仆。
可是当理想破碎的那一天到来时,往日犯下的罪孽,杀死的每一个灵魂,都会找上门来。
对于这些满手鲜血的屠夫们,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沙场,不必去思考后事前生。
正如同他们队长做出的决策一样,如同家人一样的战友坐在一起,迎接死亡的到来。
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随着队长说出的那句“活下去。”
这一切都化成了无尽的诅咒。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呢?
即使是队长,他也怨恨上了,那些死去的战友,也出现在了他的怒火中。
“为什么你们就可以享受安宁呢?”
抱着对世界的善意死去,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对守护之人的背刺抱有一丝的幻想,认为那只是一场意外。
心底还能存留一丝的温暖。
可是自己不能,所有的幻想,都被无情打破。
战帅死了,组织起屠神者的人,约定好要在死后解放灵界的人,他死了。
彻彻底底地死了。
没有留下灵体,没有留下对灵界的遗言。
仿佛忘记了誓言,忘记了理想一般。
“是被人间的奢华迷了眼吗?是对无尽的折磨害怕了吗?是背叛了曾经的誓言吗?”
“又或者说,全是演技?”
“演技?”
“没错,那些都是演技啊。”
“可是他真的带我们打赢了神,还救助了无数的穷人,让他们得以作为人活下去。”
“那些都是骗人的啊,你不也是这样的人吗?为了活下去复仇,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这点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用残存的理想欺骗自己,对被守护者的背叛视若无睹,假装尽忠职守,实际上筛选那些你认为值得活下去的灵。”
“就当是为了我们好吗,对他们使用血刀吧。”
“队长。大家。”
屠神者蔓延的灵力抽动着,仿佛在哭泣,又好像在发笑,那双血红的眼睛缓缓淌出泪来,在已经看不清皮肤的脸上留下印迹。
屠神之人,与怨恨之鬼,只有一步之遥。
‘田易’回到了家乡。
阔别数年后,血与刀铸就的青年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他变得沉稳,比以往都要强大。
“这位先生,若是老朽没有看错的话,您定是一位军爷吧。”在马车上,一位白胡子的老爷爷如是说道。
田易笑了笑,点了点头。
军爷,多么好听的称呼,在西边的战场上,那些人称自己为杀人鬼,黑发的恶魔。
老人看了看他利落的短发还有简洁陌生的衣装,行了一礼“老生拜见儒士!”
“不必多礼。”经历了战争,对这些繁文缛节反而看轻了。
“公羊儒士秉直处正,以征伐劝世人,天下无人不敬,值此家国衰败之际,老生如何能不敬!”
田易站在泥土路上,心中却是感慨万千。
“以征伐劝世人,可是这条道路无疑是行不通的。”
这世间,满地都是残缺,并非天灾,完全是人祸。
只要向那些神明效忠,就能得到神眷,仿佛是常识一般。
可是这效忠,从一开始的名声,到后来的钱财,直到现在的血祭肢体,已经是越发可怕了,可仍有神不满足,称信徒的信仰越发虚伪。
就如同战场上的人说的那样,好似一口无底之洞,望之生怯。
当然在这里是不能说的,隔墙有耳,万一降下神罚,谁也受不了。
几年不在,家乡的事物早已是物是人非,奶奶已经离开了人世,父母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这大概是公羊儒一道的命。
重杀者早夭,天之道,有得必有失。
在这个血祭横行的时代,却又没有那么悲伤了。
人命只是命罢了。
但这也意味着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苏家的嫁妆单子都送来了,挑明了只要‘田士人’,反而不要聘礼了。
这让他的双亲很是欣慰,不过随之担忧起来,怕自己儿子欺负了‘仙子’。
婚期一天天近了,可是田易却心事重重,零星的消息从各地传来。
在这乱世中,这种似有似无的消息,无疑就是动乱的前兆。
有什么新的东西传播开来了。
京城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当传到这座遥远的边城时,却已经过去了半月。
过去的同袍寄来信件,邀他一谈,说的是家国大事,关乎千百年之大变。
于是,大婚之日,田易逃婚了。
他写了一封信留给苏瑟,他相信她能理解的。
帝国多年来要求地方上贡活祭品,还有神明降下的责罚,对天灾的不理不问,最重要的是,第一次血神战争东西的交流,让帝国的民众明白了神圈养人类的事实。
于是,变运战争开始了。
公羊剑士们带头对抗神明,他们像斩杀血神一样,斩杀了当地的异类神。
这群剑士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也被自己的信仰欺骗着,对于孔圣的信仰如同一个枷锁一样,夹在他们的脖颈上。
“练就公羊剑术就能匡扶人间?这中间少了个步骤!”
那就是杀掉为害人间的东西。
无论那是什么!
几百年来,这个步骤像是被什么东西偷走了一样,直到近代,帝国对于剑士的轻视和西方的血神战争,这才让他们意识到神明在窃取他们的理想。
世界变了,至少东夏的土地上,彻底变了。
剩下的事,在田易眼中没有什么重点了,无非是有些人打破了思维钢印后,自私自利起来,成为一方军阀,甚至和那些神明达成了契约。
儒士们还是低估了人类的下限,这世间的纷争,不仅仅是神明造成的,人类的欲望也是一部分原因。
整个帝国崩溃的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公羊儒们也不敢想象如此残酷的杀伐混战。
四方军阀混战,包括田易的本家,代表青龙图腾的东方世家,也在反对着其他几家。
有人想着重建旧誓约,几千来的传承留下了不少可用可行的旧物;可有的,却在想着如何打破这个轮回。
作为誓约者的四大古老传承分崩离析。
而更可怕的是,最东边的岛上,不知何时被血神的信仰扎了根,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分崩的帝国。
就在这个时候,已过三十的田易再次回到了家乡,见到了更加残破的故乡,以及残破的家。
“易,你终于回来了。”
父母自然是很欣慰,在这个乱世中,独子能够返乡,自然是唯一的藉慰了。
可是田易的心却是一片冰凉。
“回来的话,趁这个时间,把婚事给解决了。”
“苏瑟姑娘还等着你呢,人家对你这般深情,可别再辜负了。”父亲穿着带补丁的袍子,慢吞吞地喝着茶,刚过五十的他却苍老地如同老人。
“你二爷家的孙子也出生了,你还不知道吧,名字叫田不痛,古有辛门大将弃疾,今有我田家男儿不痛,真是个好名字,将来说不定能成大将呢。”
“是个老大的胖小子,可有劲了。”
这是极其平淡的日常,可是在田易的记忆里,确实无论如何无法忘却的一幕。
甚至在现在,田不泪都能感受到揪心的疼痛与愤怒。
也不是什么岁月,命运,仅仅是两只眼睛一条腿的事。
哦,自那场逃婚之后,有仙人在梦中取走了他父母的各一只眼。
而他们好像并不在意,仿佛这只是平常的歉礼,仿佛人肉只是货物一般。
田不泪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田易那个平淡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强烈的杀意。
他微笑着应和父母的闲谈,在送他们休息后,缓缓的,如同平常一般,走出家门,杀进了灵界。
那个时代的低灵位面还不能称为是位面,它们和现实处于一种叠加的状态,在特殊的状态下是可以肉身进入的。
所以当狐妖们看见公羊剑客杀上山头的时候,并没有很惊恐。
它们穿着华服,端着礼,想要给‘公主殿下’的驸马爷一个下马威。
怎么说呢,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婚闹堵门般的游戏吧。
可惜它们面对的,不是新郎官,而是公羊倌。
那时的人类,对于灵界的研究还没有那么透彻,对于纯真的意志能造成什么还一知半解,停留在精诚所至,金石未开的地步。
可是对于‘苏瑟’来说,那必定是末日一般的杀意。
曾经群聚于此的大妖们早已离去,各奔东西,新婚之人,怎能与他人多往。
这一座红墙绿瓦的山间楼阁,只有寥寥无几的召唤物。
曾经牢不可破的公主居处,被一届凡人的杀意,攻破了。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老实的田易竟然会做得如此极端,而且,若不是今天这个时节上的巧合,那些个大妖都不在。
无论是那个取走田易双亲眼睛的乌煞,还是咆哮山林的山君,又或者是巴山柳,还是苏奶奶,就算是她那个妹妹,都没有一人在场。
没有一个在场,不是被人间乱象牵扯,就是修行有误。
只有一个化人未成,卡在成人之礼最后一步的‘苏瑟’。
高傲的公主做梦也没想到,担心大半辈子的人间欺凌,就这样悄然到来。
算尽机关一场空,她依然要面对自己丈夫的欺凌。
无论她装成如何高傲自然的样子,穿着那件红装,踩着花瓣,来到田易面前时,还是忍不住胆颤。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对人类感到胆颤。
也许会有转机,可是当田易的目光扫过那两个罐子里的眼球后,她就死了这颗心。
一片红绫之中,少女面容的新娘站在楼梯上,看着红衣血刀的丈夫一步步踏上阶梯。
想来那可真是悔恨交加,几曾何时,她也是这样看着凡人的,低贱的,弱小的,丑恶的,可是当这个眼神出现在人类身上时,她也感受到了属于人类的恐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红妆遮盖了她的苍白脸色,长裙掩盖了她的颤动,让她得以用高傲的姿态面对他。
“你知错了吗?”
“何错之有?”
她可以看到某人的拳头微颤着,可是他说不出道理来,因为他历来如此,更别提狂怒的当下。
“再问你一次,改还是不改?”
“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个趁人之危,欺负弱女子的人渣而已。
而接下来的一幕,也毫不意外了。
苏琴失去了一只眼睛。
命运的转变对于田易来说如此突兀,可是在田不泪的思考里,这确是情理之中。
无需多言,几十年前就已经诞生的愿力论广泛传播开来。
无数像田易一样舍弃了旧时代的人集合起来,不知是哪一场战争中,金色的灵力诞生了。
也许是那漫长的远征,也许是第二次血神战争的压迫,又或者是和旧传承的最后内战之中。
当那些死去的人来到灵界之时,兀然发现,曾经的队友已经等候多时。
“同志,变运尚未成功。”
屠神者,于灵界等候多时,等待着世界描述它们的丰功伟绩,等待着人类在杀戮中崛起,等待着人间注定的辉煌到来。
他们斩杀神明,守望人界。
然后,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们当自行消散,给心中念念不忘的家乡留下一个稳定的灵界。
再也没有神明给凡人打下思维钢印,偷走他们的梦想与未来,再也没有神明踩着凡人的头颅,要求他们的虔诚,而屠神者,作为最强大的剑,作为旧时代的最后残余,理应当和祂们一起死去,被人类遗忘,永远埋葬不可名状的怪物们。
本应该是这样的,田易亦然。
可是他始终无法忘记那张染血的脸,忘不了那天满目的血红。
那是什么样的红色呢?明明和杀意差不多,却意外的透着一股温柔。
那是某个少女的许身仪式,在这场属于人间的仪式后,她将从一个远于人世的公主,降为生老病死的凡人,和他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然而他却将这片心意打落一地,就像是踩过的那些玫瑰花瓣,化作一地烂泥。
即使说着人类永存的誓言,即使是斩杀驱逐了那些不可思议,即使是经历了那么多,当他的灵体坐在篝火前,看着战友们缓缓化为灰烬时,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想起了未过门的妻子。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处在这远于人界的极远处,连时空间都化为虚无,连一句对不起都讲不了。
当初的事情一定要做出那样吗?
把她关在那座阁楼里,不许她再干涉人世,可那还不如杀死她。
所以她还在那里吗?会哭吗?会难过吗?
像无数的痴情渣男一样,田易远在天边的灵魂落下泪来。
屠神者的一生即将结束,许诺过的不朽尽数化为灰烬,一个亵渎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是成为屠神者后再也没有思考过的。
“如果有来生就好了。”
“如果有来生,我会补偿她的,我会做个好人的。”
“如果有来生。”
真诚无比的誓言照亮了他的灵体,在燃烧了大半后,笼罩了他的灵体,人类的集体意识响应了他的要求。
一个全新的灵魂被斩不断的感情拉扯着,回到人间,在某个非人非妖的未定义幽灵面前,留下了那一句誓言。
“哪有那么简单,你要给我做牛做马的。”
可是他已经无法回应,只是被拉扯着进入轮回之中。
“你要给我做牛做马的。”
少女如是说道。
田不泪睁开眼,听到的就是这句话。